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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51章 51 醉深吻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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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51章 51 醉深吻燥

溟海波濤萬丈,暴雨如巨蛟噴傾。冷雨打滅蓬船燈盞,瀛洲仿佛陷入長夜,永不天明。

司晨坐在樓檐下,靜靜望著這一切。若從遠處看來,天上頑雲黑風,水上畫船燈明,夾在中間的一個裾衫闊褲、耳上戴一只雞骨白玉玦的女孩便是她了。她目光淡漠,一張嘴總不快地下撇著,好似生來那嘴角便掛著秤砣一般。

樓下一陣吵嚷,原來是有些地棍吃多了酒,攔著行客耍酒瘋:“呆撮鳥,你爺爺酒錢正窮匱著,乖乖納子兒來!”那行客被嚇得面無人色,與地棍們爭扯著順袋,不住搖頭。

司晨嘆了口氣,瀛洲人多是罪隸,外圍更是強人橫行。她從闌幹上站起,像一只燕兒般撲向雨幕。

她雖作漁家女的打扮,卻套一對鋼手甲。她愛惜這手甲,喚它作“玉筍芽”,十指尖尖,能像猛獸鋸牙般撕開敵手的喉口。地棍們只見黑夜裏寒光一閃,一道奔飈飛來,利落地將他們衣衫劃得四分五裂。絳帶斷裂,地棍們慘叫一聲,提著松垮的下袴逃走。那行客呆怔,眼見著司晨像一片羽毛,在自己身前輕輕落地。

“蛋子,連被打也不還手!是不是有人拿雞公捅你,你還得撅著屎窠子迎上?喏,拿走。”司晨用腳尖踢過落在地上的順袋,收起鐵爪。

那行客見了司晨,卻毫無感激之意,而是眼瞳驟縮,耗子見了貓似的,低低叫道:“喪門星!”便飛快地彎身拾起順袋,一溜煙跑走了。

司晨站在冷雨裏,低低地嘆氣,撅起了嘴。她雖練得一身好功夫,卻總不受瀛洲人待見。哪怕是鋤強扶弱,旁人也不樂意得她出手相援。

她心頭不朗爽,狠狠踢一腳道旁水罐,欄棚裏便有人驚叫一聲,唾道:“哪個潑才!”

有人探頭出來,望見是她,慌忙縮回頸子去,講體己話似的,悄聲道:“噓,是那小殃星!”繼而又是一段令她谙熟的竊竊私語:“恁地晦氣,竟撞中了她!明兒門前潑盆黑狗血才成。”

司晨不服氣,大咧咧地踢開棚門走入內,引起眾人的一片驚叫聲。她揪起說話的人,罵道:“瞎賊,看清奶奶我了麽?你這尖嘴殺才胡亂講話,看我不把你一根根牙敲斷!”那人忙不疊點頭又搖頭,上嘴唇粘著下嘴唇,不敢說話。

司晨擺一副惡狼樣的嘴臉,齜牙咧嘴道:“你們都看見我了,等著腦袋點到腳跟罷!”

她將欄棚內眾人一通恐嚇,總算出了胸中惡氣,走出棚外的暴雨裏,哈哈大笑。眾人面面相覷,有人悄聲上前掩門,將光亮攔在她身後。

這司晨是個野種,自小便在瀛洲邊軍裏瞎混,雖學得一手好功夫,可巫覡如意卻蔔得她命犯孤辰寡宿,自家喪門便罷了,連與她沾上幹系的人也會死絕,故而瀛洲人見了她大多繞道走。

司晨在雨裏走著,頭頂黃漆鬥笠,也不撐傘。瀛洲終年下雨,烏雲漫天,不見碧落,正與她此時荒煙涼雨般的心境吻合。她想起在蓬船邊游蕩的一位被烙上犬紋奴印的“走肉”,他叫“麻皮”,臉上長滿肉疙瘩,頸上鎖一條鐵鏈,總被人打罵。只有他見了司晨也不避,只是微賤地笑著,伏在地上聽她講話。

一到悶煩之時,司晨便想去尋他說話。她想起麻皮常在瀛洲外圍的蓬船上游蕩,撈一些被風浪沖至船上的小魚吃,她曾在那裏替他打跑過幾回尋釁的破落戶。這時她頂著風雨,在鋪艙頂上似點水蜻蜓一般飛躍,不多時便到了風浪最大的外圍。然而這時她卻見得一行人從浮橋上匆匆走過,身披襏襫,形色倉皇,不似是流民。

司晨留了個心眼,卻看見浮道上倒著麻皮。她大驚失色,只見麻皮周身青紫,嘴唇灰白,顯已失去生機。那一行人從他身邊路過,有一人在屍首前駐足,靜靜註視了片晌。

是他們殺了麻皮麽?

司晨心中忽一抽痛,可很快否搖頭。他們看起來在此處逗留不久,應只是過客。可此時她忽而渾身一顫,她望見那在麻皮屍首前停駐的人低頭理了理茅蒲,撥開被雨水沾濕的亂發,露出一只鮮紅如血的重瞳。

那是——霸王的重瞳!

司晨瞠目結舌,怔然而立。她望見那人旋身離開,肩負鞬囊。那張臉也似是谙熟的,在奴營裏曾見過。她忽想到了一個在瀛洲邊軍裏盛行的傳說:有一弓開得勝的神箭手,名喚“閻魔羅王”。他有著妖異之眸,殺敵從不必發二箭,既是可當萬夫的豪傑,亦是瀛洲的噩夢。

那行人走遠了,她走過去,剝下身上巾子,慌忙蓋在麻皮屍首上,給他略擋一擋風雨,又趕忙扭身跑走。

司晨去的是樓船“雷澤”。大翼一丈五尺,女墻圍護,遍插旗幡,氣勢恢宏,可容納二千餘位水兵,這便是瀛洲義兵的所在之處了。她上了爵室,正恰望見一個身披甲衣的男人正在窗孔前遠眺,肌膚黝黑,粗眉大眼,一副敦厚樣貌,正是她的義兄言信。

“哥!”司晨火急火燎地叫道,鬥笠也不及脫,濕魚兒似的進了爵室。“我見著‘閻摩羅王’了!”

言信扭過身來,見了她,笑了一笑,又趕忙道:“阿妹,瞧你一身水漉漉的,快去換件衣裳罷,著了風寒便不好了。水跡落在地上,也易教木板生黴。”

司晨氣得跺腳,“你這呆驢,聽見我說話了麽?我說——‘閻摩羅王’來了!”她當即嘴皮子翻飛,將那在浮板處見到的那攜弓袋、有重瞳的人事無巨細地描述了一番,最後道:“你不記得了麽?‘閻摩羅王’可是兇犯!海捕文書傳遍瀛洲上下,有藏匿者全家斬首,咱們若是拿住他,將他交予青玉膏府,指不定便能除了奴印,住進山下!”

青玉膏山位於瀛洲中央,是瀛洲唯一有豐壤之地,唯有達官顯宦方能涉足。誰知男子聽了,只是老實巴交地一笑,說:“夜裏暗,指不定是你看錯了哩。”

“我入你大爺,你個木雕豬狗!那人眼睛生得紅彤彤的,兔子一樣,又是重瞳,奶奶我怎會看錯!”

言信只是訥訥地道:“阿妹,說粗話不好。”

“那‘閻摩羅王’不知要到哪兒去,那可是條肥魚,就你這種粗笨大孔魚笱子不懂把握,對這千兩銀子只得望望然了!”司晨氣得跺腳,撲到紅樹木櫃前,扯開櫃門,從裏頭抓出一疊麻紙,那都是瀛洲府發的通緝令。她平日裏愛作賞金客,將官府的通緝令都一一收起,留著查看。

此時她將麻紙疊翻到了底,舉起一張泛黃捉拿榜文給義兄看。那榜文上畫的人模棱兩可,唯有一只眼是兇戾的重瞳。“喏,你看。‘緝拿閻摩羅王,蓬萊人氏,此人作亂犯上,殺害官兵百餘,如有人拿得此人,給賞千兩白銀。’哥,這真是條大魚!”

男人笑了笑,卻道:“楚兄弟真有這麽大能耐?”

“啥?”司晨傻了眼,怔怔地望著義兄。

“你說的‘閻摩羅王’,不正是楚狂麽?”言信說,“他曾是瀛洲邊軍裏的一員,不過後來出逃了。雖說如此,那也是出於無奈之故,情有可原。他殺敵勇猛,咱們邊軍裏的弟兄大多受過他的恩。即便有萬鎰賞金,咱們也斷然不會拿他去換的。”

他又笑道:“看來楚兄弟要來了,阿妹,咱們下樓去迎罷。他是咱們的貴客,要好好招待一番。”

“閻魔羅王”是貴客?

司晨聽得瞪目咋舌,手裏的麻紙散落,像落了一地的小雪。

————

狂霖傾海,濤白浪黑。方驚愚一行人匆匆走過聯舟浮橋。

橋堍上有用繩索捆縛的通緝令,皆是油紙質地,以防雨水。方驚愚取下一張來看,卻見上頭寫的是“閻摩羅王”。這“閻摩羅王”的通緝令星星點點,連作一片,畫的都是個方臉漢子,有只迸射兇光的重瞳。方驚愚心想:“想必畫的人也不知閻王生的什麽樣,畫個庸人應付差事罷了。”

他一面看著那通緝令,嘴角一面上揚。楚狂翻了白眼道:“你賊笑什麽呢。”說著便劈手將那通緝令搶過來看。

方驚愚說:“我在看‘閻摩羅王’的捉拿榜文,心裏覺得可惜。”

楚狂看他的目光直勾勾地鉆在自己身上,冷笑道:“可惜什麽?”

“要你真是‘閻摩羅王’,憑你那入地鉆縫的本事,往後咱們若缺銀子了,我便拿你去官府去領賞金。待你自個從囹圄中遁逃出來,我再拿你去官府,周而覆始,咱們便有用不完的金銀。可你卻不是,不能行此計策,故而我覺得可惜。”

楚狂哼了一聲。“我真不是。”

說話間,他們到了一艘樓船前,鹢首牙旗,勢派非凡,其中可聞金鼓聲。“騾子”向把著跳板的軍士稟報了一聲,要他們向內通傳。過不多時,便有一個黑膚男人走出來,熱情地迎道:“是瑯玕衛的人罷,都是貴客,請入,請入。”

方驚愚才知原來爹在關外也大有能耐。進了那樓船,但聽金鼓笳角大響,裏頭卻是在擺宴,軍吏們卸了紙甲,在就著牛皮袋啯啯吃酒。那黑膚男人笑道:“瀛洲也有不少瑯玕衛的舊部,聽聞白帝之子有難,許多弟兄前去接應。今夜正恰開慶功宴,邀大夥兒一塊參加。”

話音方落,船內竟是鼓樂大奏,不少軍士湧上前來,七嘴八舌地叫道:“白帝之子!”有人眼尖,望見取下蒲茅的楚狂和那只赤紅的重瞳,叫道:“楚兄弟怎麽來了?”

原來楚狂雖離瀛洲邊軍多年,尚有人記得他形貌。一時間,叫鬧聲蜂起,人人烏眼雞一般伸頭伸頸,去看楚狂。有人大聲喊道:“楚兄弟!”有人則熱昵地叫:“阿楚!”但更多的聲音則在叫:

“‘閻摩羅王’!‘閻摩羅王’!”

楚狂啞口無言,轉過眼,正恰與方驚愚四目相接。方驚愚目光似笑非笑,仿佛別有深意。

半晌後,楚狂道:“看什麽看?”

方驚愚說:“我在看‘閻摩羅王’。他們不是這麽叫你的麽?”

楚狂咬牙切齒,忿忿地扭過頭去,卻依然嘴硬:“同名同姓罷了。”

眾人入了樓船,加入熱火朝天的軍士們,一齊宴飲。船中鋪幾片大竹席,上擺膾鯉、海蠣子,還有些淺灘裏挖的水蠟燭,皆是些漁人吃慣的物事。方驚愚不曾見過這些,不由得嘖嘖稱奇,待一入口,更覺鮮香味美。扭頭一看小椒,卻見她早將腮幫子塞得滿滿當當。鄭得利雖在家中藏書裏閱過關於關外的風俗人情,然而親眼所見畢竟不同,也作一副放飯流歠的老饕樣。

不一時,席間軍士相互旅酬,那黑膚男人也執杯來敬。他笑道:“失禮,還未向諸位報上賤名。鄙人言信,乃雷澤營中郎將。這位可是白帝之子?”

他將目光投向方驚愚,方驚愚起身回敬,點頭道,“是,在下方驚愚,在蓬萊時曾得義父瑯玕衛方懷賢照養。”

那名叫言信的男人笑道:“失瞻了!殿下果真是天日之表,有先帝當年橫戈盤馬之風。鄙人雖非瑯玕衛大人舊部,卻也受其照拂。”楚狂在一旁吃一碗元貝湯,淡淡地道:“他是玉玦衛的幹臣。”

方驚愚一楞,玉玦衛在仙山衛中名列第九,傳聞她鎮守瀛洲,是個豪放不羈、大馬金刀的女子。以前他也曾聽得兄長說過,她與爹交情甚篤。

言信生得闊嘴大鼻,笑起來甚是憨厚。“楚兄弟說得不錯,鄙人屬玉玦衛麾下。但畢竟兩位仙山衛交好,在風浪過去之前,鄙人會盡起護衛之責,將諸位送至青玉膏山頂的瀛洲關外。現下還請各位享這一場接風洗塵之宴,消解旅途勞頓。”

他們推杯換盞,吃了好些酒。瀛洲酒濁且烈,方驚愚吃了幾大盅,只覺口裏似含了一團火,舌頭都麻了。坐回席上時,他見楚狂打著酒嗝,吃的酒甚而比他更多。

方驚愚蹙眉,“怎麽喝這麽多酒?”

“殺殺頭痛罷了。”

“為何瀛洲的軍士都認得你?”

楚狂說:“哼,誰知他們認的是誰?興許這兒往時有個與我同名同姓的人,他們認錯了!”他仍抵賴,一張臉紅彤彤的,方驚愚心知再問他下去,這廝指不定要仗氣使酒了。

吃得酒醉的軍吏們圍過來了,他們望著楚狂嘿嘿地笑:“楚兄弟,回蓬萊去幾年,竟恁地無情,將咱們都拋之腦後了!”有人道:“阿楚十發十中,百下百全,箭術是極好的,只是瘋癲些,總掛記著回蓬萊。”又有人口裏嘯道:“本以為回去是帶個媳婦來的,不想卻帶了個小白臉!”

言信喝止他們:“你們敢對殿下不敬,小心他殺你們的頭!”然而他望見方驚愚不以為意的模樣,臉上也帶了笑。軍士們繼而起哄:“妻榮夫貴!百歲之好!”

軍士們鬧作一團,跳罷杯槃舞,又硬拉著兩人吃酒劃拳,投壺取樂。船板上放一只大腹壺,酒勺、酒杯皆已齊備,方驚愚被迫無奈,同楚狂每人拈木箭去投,誰知他們功夫不差,每輪皆能進壺,打個平手。軍丁們看得無趣,又叫道:“不分勝負怎麽成?輸家要解一件衣裳,解得赤條條的方止!”

楚狂撇嘴,說:“照這樣下去,一百年都較不出高下,不如玩驍箭。”

於是他將壺中的小豆傾出,換上竹箭。一投下去,竹箭回彈。他覷穩捉住箭,再度投入壺中,這便是驍箭的玩法了。以此反覆十餘次,他才罷了手,將箭交給方驚愚,說:“你來試試。”

方驚愚接過箭,這取樂的法子比尋常投壺棘手,他投得五六次便中斷了。軍士們起哄:“解衣裳!解衣裳!”方驚愚青著臉,脫下外衫。

第二輪開始時,方驚愚格外留心,同楚狂較勁,倒略勝了一籌,輪到楚狂解了外衫。再過幾輪,他們各自被罰了許多酒,身上也解得只餘單衣。新一輪又是方驚愚輸,方驚愚咬牙,因吃多了酒而頭昏腦漲,心想,“這回真是要脫得精赤了。”

然而這回軍丁們卻不懷好意地笑道:“不必脫了,若是教殿下受了凍,言信大人該拿咱們是問的。”方驚愚還沒松得一口氣,卻聽有人攛掇道:“既是輸了,罰他去吃楚兄弟嘴巴!”

一時間,船中攛哄鳥亂,一眾軍丁大叫:“吃他嘴巴!”眾人鬧得似城隍廟會一般,觀者如堵,小椒與鄭得利也在一旁鬧哄哄地煽風點火。

方驚愚恨不得尋個地洞爬下去,雖知這是宴飲游樂,卻死活拉不下臉皮。他冷了臉,說一聲:“胡鬧!”扭頭便要走,然而人墻密密實實,阻住他去路。

有兵丁笑道:“殿下有膽子從玉雞衛面前脫逃,卻沒膽同人交吻麽?”又有人拱火道:“連同大老爺兒們兩口相咽都做不得,往後媳婦過門了,又當怎麽洞房?”

這是在拿他取樂!方驚愚不曾與這班粗野軍吏混過,渾不自在。他對那起哄的人群怒目而視,正欲冰冷地開口,卻忽覺一雙手攀上脖頸,輕輕別過了他的臉。

忽然間,一道陰影覆了上來,濃烈的酒香充盈鼻間。方驚愚睜大了眼,只覺似有一條小蛇靈活地鉆開齒關,逗惹舌尖。楚狂攬著他,吻了上來。

那吻既似飴蜜,又似鴆毒,仿佛模糊了天和地,卻又隔絕了他倆同人叢。身周斑斕繚亂,船外風雷怒吼,卻一絲一毫影響不到這吻的純凈和恬謐。一時間心跳促亂,兩人好似酩酊大醉,一切不過是美夢一場。時光好像就此凝固,回過神來時,方驚愚茫然無措,立於擠擠攘攘的人群之中,喧聲震耳。

楚狂退開一步,抹了抹嘴巴,和沒事人似的。他朝周圍眾人尋釁似的一笑:

“看夠了沒?下一輪又有誰要上?看爺爺我將他殺個屁滾尿流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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